自恋时代系列④完结篇

这个时代,有晒娃狂魔,还有自拍狂魔,两者都是网络时代普遍的社会现象,深究到底,其实都和日趋高涨的“自恋”心理有关。

网络科技催生了“自恋时代”。年轻人随时自拍上传网络,父母称赞自己的孩子是“小王子、小公主”、名流艺人炫富、裸露、博版面强曝光、广告催眠你购物、职场同事无视团队合作、政客自我感觉良好、厚颜不顾民意、甚至罪犯为引人注目而公然行凶、直播吃喝拉撒睡也能成网红、各种空洞苍白视频铺天盖地……

面对这些现象,我们或许习以为常,或许瞠目结舌,甚至可能深受其害。探究这些现象的背后就会发现,这些行为全都暗藏了“自恋”的阴影,而且越来越失控。不论西方或东方,自恋狂潮已开始渗透教育、媒体和网络,席卷全球社会和区域文化,造就一个前所未见、匪夷所思的自恋世界。

自恋,是一种病吗?自恋,可以是另一种失控的正面思考,抑或是引狼入室、曝光个人置于危机的陷阱

【关于自恋】

自恋型现象已成全球普遍趋势。《韦氏大词典》(Merriam-Webster’s)将流行病(epidemic)定位为一种“影响了数量超乎寻常的人口”的苦难,而自恋绝对符合这个定义。

一项涉及3万7000名大学生的调查数据显示,从1980年代至今,自恋人格特质增加的速度就跟肥胖一样快,其中又以女性最为明显。

网络与社交媒体不止颠覆人类的生活与社交模式,也让自恋的增加速度飙升,2000年代的分数增加速度比过去几个世代都来得快。到了2006年,每4个大学生当中就有一个同意自恋特质标准量度的大部分项目。

自恋型人格障碍(Narcissism Personally Disorder,NPD)是这种特质在临床诊断下较为严格的版本,而它远比过去所认为的还要常见。

美国圣地亚哥大学心理学系教授珍.图温吉(Jean M.Twenge)在其著作《自恋时代》(The Narcissism Epidemic)中指出,调研显示20多岁的美国年轻群体有将近十分之一出现自恋型人格障碍的症状。在所有年龄层的比例则是1/16。

“即使这些令人震惊的数据也仅是冰山一角,潜藏在底下的是吸引更多人的自恋文化。”

自恋已经成为流行的行话,用来说明各种人的行为,而自恋现象更已扩及全球文化,同时影响到自恋者以及自我中心程度较低的人,并与上网成瘾共同发展为心理疾病研究议题之一。

在医学上,自恋属于心理文化问题,而不是生理疾病,却与生理疾病有相同的模式,有专业诊断、根本原因、症状、预测状况和治疗方式。

随着资讯科技的发展和社交媒体的盛行,自恋行为也不断升级,最常见的“自恋行为”,从日趋普遍的自拍到吃喝拉撒睡视频,及至目前普天盖度泛滥成灾的直播以及网红。

手机摄影和美颜滤镜等新功能,将自拍行为推向另一个高峰,有人认为自拍是一种自我欣赏和自信的表现,有人则认为频频自拍及频密上载是自我吹捧的自恋行为,随着心理学界出现“网瘾”和“自恋是一种心理病”等研究,张震越也有歌唱《自恋是一种病》,社会对于自拍行为与自恋行为划上了等号,对于频密自拍和分享者更被套上“自恋症”及对他人造成影响或干扰等负面评语。

心理学上有一种“自恋型人格障碍”的病症,但是,自拍就是自恋倾向或是必须治疗的自恋症吗?


【自拍与自恋】

本地临床心理治疗师符祥怡(Jessie Foo Xiang Yi)简单解释,“自拍”只是一种极其普遍的社会现象,“自恋”则可能发展成一种心理上的障碍,影响自己和及他人的生活和关系,称为“自恋型人格障碍”。

她进一步指出,自拍本身不属于一种心理病症,从心理医学来说,在决定任何一项行为是否成为心理疾病时,主要是有关行为会不会对个人及他人的生活造成阻碍或影响?阻碍和影响程度有多大?

“比如说一个人的行为,会不会影响到原有的关系、效率、专注力?可能没有办法好好地上课、没有办法好好地和他人接触交流、无法专心工作以致效率低落……当这些情况出现后,我们才能够把这样的行为归类成一种心理上的疾病或是状态。”

她强调,自拍的行为是一种社会现象、社会趋势,是现代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其中一种方式,并不足以构成生活上的障碍,因此不能轻易归类为心理疾病。

“人们通过社交媒体互动、透过上载照片和各种日常生活,包括自拍,成为现代人在网络互动和交流的其中一个方式。”

根据她所强调的重点——自拍不等同于自恋,但是,当自拍和频密“分享”个人自拍的行为导致个人生活、工作和人际关系都脱离正常状态时,则会造成自恋型人格障碍。

她坦言,要比较和区分“自拍”和“自恋”并没有一个很简单明确的界线,不同的心理问题有不同的检测指标,目前也没有单单用于自拍定义自恋症的检测,往往是综合性的检测问题。

用最简单的说法——自恋者的中心想法总是倾向于自己,显现以自己为中心的“自恋型人格特质”。

符祥怡认为,更贴切的说法不是自拍行为造成了心理疾病,而是一部分的人有比较强烈的自恋倾向,因而促使他们有各种自恋行为。

这类人可能会比一般人更喜欢自拍、直播,并且不断上载到网络及社交媒体,要吸引人们的关注和喜欢,要自己成为焦点核心。

“这类人是因为自恋,所以有更多这样的行为,而不是‘因为我喜欢自拍所以导致我自恋’。我们(心理学)确实发现,当一个人特别喜欢自拍,其自恋程度相对比其他人来得高,但是,很多喜欢自拍的人其实并不符合自恋症状,所以两者并不是这样的因果关系。”

此外,一些人具有“自我物化”(self-objectification)倾向,亦即“把人/自己当做物品看待的心理”,比如媒体时常物化女性,用漂亮的东西表达女性,喜欢自拍的人就是这种“自我物化”的心理,较为在乎“我外在的表现”,把个人的价值观和自我定位都放在“我的外观是什么样子”。

【自恋评估量表】

心理学家在测量或评估个人的自恋人格特质时,通常采用美国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性格评量与研究中心(Institute of Personality Assessment and Research)的罗伯特.拉斯金(Robert Raskin)与霍华德.泰瑞(Howard Terry)在1980年代开发的自恋性格估量表(Narcissism Personality Inventory,NPI)。

这份量表最常见的格式,是将40个自恋与非自恋的陈述配对,让受试者选择哪个描述最适合形容自己,也可以分成7个类别,测量权威、表现欲、剥削欲、应得权益感、自负、优越感以及虚荣感。

必须强调的是,自恋性格量表并么已久高度或过度自恋的明确标准,量表上的每一分通常只代表较有一定自恋的行为。

自恋分数高者不见得是一种不同的人,只不过是比别人多了某种特质。多数人有时展现出至少几种自恋倾向,而展现的越多,就越自恋。

摘录以下浓缩版评量表为例:

在以下两两一组的陈述中,选择你最同意的一个。将答案A或B填在横线上,每一组题目只能填一个答案。
A 统治世界的想法吓坏我了。
B 如果我统治世界,它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地方。
A 我偏好融入人群中。
B 我喜欢成为注目焦点。
A 我可以随心所欲过我的生活。
B 人无法随时都照自己的意思生活。
A 我不特别喜欢展现自己的身体。
B 我喜欢展现我的身体。
A 除非得到我该得的,否则我永远不满足。
B 我知足常乐。
A 我并不比多数人优秀或糟糕。
B 我认为我是个特别的人。
A 我觉得操控别人很容易。
B发觉自己在操控别人时,我不喜欢。
A 我尽量不当个爱现的人。
B 如果有机会,我通常会炫耀自己。
A 我跟其他人挺像的。
B我是个独特的人。
A 我喜欢拥有命令别人的权威。
B我不介意服从命令。
评分:
第3、5、7、10题:答A的话得一分
第1、3、4、6、8、9题,答B的话得一分
0至3分:你的自恋程度低。
4至5分:你的自恋程度与一般大学生相仿,对于超过40岁的人而言,这稍微高于一般平均。
6至7分:你的自恋程度高于一般平均。
8至10分:你的自恋程度明显高于一般平均。


【自恋人格特质不同于自恋型人格障碍】

人们时常混淆“自恋人格特质”和“自恋型人格障碍”两者的差异。

高度自恋或自恋者,与被诊断为自恋型精神疾病或病态自恋是两回事。

一个人要被诊断为有自恋型人格障碍,至少必须符合9项特定标准中的5项:这些标准描述的是浮夸、缺乏同情心以及需要受人欣赏的长期行为模式。这样人还必须遭受某种形式的损害,例如忧郁、无法工作、或亲密关系出现严重问题。

必须了解的是,只有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员才能诊断自恋型人格障碍。自恋型人格障碍不像自恋人格那么普遍,因为自恋人格不像自恋型人格障碍那么极端,也没有临床上的大问题。

简言之,就是符祥怡所强调的“如果已对个人生活、工作、社交等各方面造成影响,就是一种障碍”。

最常见的实例就是,大伙儿聚会聊天时,有人却在忙着自拍或上载分享自己在做什么,并没有参与到聚会中去,这样的行为已经造成与他人之间的互动(人际交流)障碍。久而久之可能造成关系变化,朋友逐渐疏离,因为“每次出来你都不和我们交流,而是跟手机交流”。

她进一步指出,虽然资讯科技确实造成现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素质不如从前,但交流素质和“障碍”是两回事。

“障碍就是丧失功能的意思/情况。普遍的是,许多人本身还是可以和别人交流,只是交流素质不复从前,互动素质严重受影响,而不是‘没法交流’、‘没法沟通’、‘没法有一个正常的有意义的社交关系’。”

工作方面,当一个人沉迷于自拍或更新社交媒体状态时,必然会影响工作表现和效率,时时刻刻小想着更新状态和所获反应而无法专心投入工作。

研究显示,2000年代的大学生明显比1970、1980以及1990年代的X世代和战后婴儿潮世代更自恋,20年内增加了30倍,随着资讯科技的精进和普遍,自恋高涨趋势持续加速,就和肥胖问题程度一样严重,2000年至2006年间攀升尤其急剧,其中又以女性为最。

【自恋的五大迷思】
★自恋是“极高”的自尊
★自恋者缺乏安全感、自尊低落
★自恋者真的很棒/比较好看/更聪明
★有点自恋是健康的
★自恋只是虚荣心的具体表现

自恋会否在不知不觉间演变心理障碍疾病甚至需要接受治疗的严重程度,关键在于有没有一个自我检讨、自我监督的过程。

其实,生活当中处处都是“自我观察”、“自我监督”的过程,比如饮食、作息、运动等等,自恋就和身体健康一样,需要时刻观察自身的变化,监督和自律。

“观察自己是否花很多时间在自拍和更新社交媒体状态?与身边人的接触时间是否变少了?以前经常出来喝茶看电影吃饭的朋友,现在是否半年都没见上一次?是否无法好好地专心地完成工作?工作表现和效率是否变低了?……这些都是自我监督的一些指标,提醒自己需要调整逐渐甚至明显异常的状态。”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许多人往往难以做到“自我观察、自我监督、自我提醒”,尽管也没有一个人特别身负“随时提醒”的重任,然而,身为朋友和家人,只要能多一些关心和观察,在发现情况时互相提醒,就是一种方式——每一个人都有能力互相提醒。

询及是否有特定的调研评估一个人花多少时间或更新社交媒体状态的频密次数是否或已达到警觉状态,符祥怡坦言“就目前而言尚未有这样的一个明确指标”,能够做的是观察自己在日常生活中,自拍、更新社交媒体状态、流连网络等行为与其他事情的时间和比例差距。

在马来西亚,同样没有相关的调研数据能够反映自恋和网瘾的状况和程度。无论如何,根据心理临床学家们的观察,资讯科技和网络已彻底颠覆人们的生活状态,马来西亚也呈现越来越明显的“数码科技成为生活主调”的趋势:
→不论是年轻人或家庭聚餐,每一个人花在手机的时间比面对面谈话短时间更长
→父母为了让孩子好好坐着吃饭或不干扰大人,选择让孩子用手机、平板的视频和节目“捞饭”,数码器材和网络替代了保姆角色等等社会现象普遍皆是
→父母(尤其是女性)总会上载许多孩子的照片,可能一次上载特辑或是一天连续多次上载
→在哪里吃饭、喝茶、聚会、在某个地方看到某间店等等,都要打卡或上载

符祥怡分析,想要宣扬自己的孩子是自然的心理现象,在社交媒体和网络上载照片和生活心情是最便捷的宣扬平台,不再是没有网络和社媒的时代,需要面对面才能互相分享。

“如今,随时随地、时时刻刻就能让身边的人知道个人生活中所发生的一切,这种分享和宣扬心里也是想要得到大家的肯定,从而自我感觉良好。当别人点赞或表示喜欢自己的分享状态或照片,既是一种肯定,也能让人觉得自己能够融入这样的社会,不会感觉失落或孤单。”

于是,当一个人不断地得到他人的正面回应和讯息时,就会收到鼓励,想要分享得更多、得到更多的肯定和鼓励,久而久之可能不自觉地掉入自恋陷阱。


【自拍与自恋:是干扰他人抑或个人自由?】

频密的自拍和更新状态,朋友圈里的反应有正反不一,有者认为“自恋无罪,不喜欢就隐藏或屏蔽,不能限制他人的自由”,有者则认为“你的自由影响了我”或是“整个页面都是某个人的自恋行为,形成了一种影响或干扰”。

符祥怡认为“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当网络和社媒打破了疆界,人与人之间的隐私和尊重变得越来越薄弱和模糊,每一个人的每一种行为其实都有可能影响别人,或让人喜欢,或让人不舒服。

她说,不论是在网络或社媒行为,或是人与人之间接触的行为,若某一个行为仅仅是单方面影响一个人或少数人,则可能是主观不同或关系分歧,倘若一些行为(比如自拍和小孩照、家庭照、炫富等等)造成大部分人的不舒服感,则属于影响他人、需要特别注意的问题,因为这种行为也会直接或间接影响未来的人际关系。

她坦言,不论是自拍、更新状态、宣传或是其他分享行为,并不是对与错的问题,一个人要说什么、要如何表现自己,确实是个人自由,旁人也无法控制,但是本身能够选择看或不看、接收或不接收本身喜欢或不喜欢、想看或不想看的资讯。

“若某个人的某些行为让我觉得不舒服、厌烦、没兴趣,我们没办法阻止对方的行为和想法,但自己可以选择减少接触。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些行为已经严重到无法与他人接触和相处,那会就必须正视和调整。”

【结语】

当网络与社交媒体成为生活和工作不可或缺的存在和“必需品”时,意味着没有人可以完全脱离、完全不接触、不使用或是回到过去的原始状态,依靠网络形式的事业无时无刻都处于网络和社媒的世界。

所以,在区分自恋和“需要”时的关键重点在于——同样是长时间处在网络和社媒平台,但是使用网络和社媒的目的和用意,决定了网络和社媒“欲罢不能”或“不可或缺”,究竟是工作需要或是因为自恋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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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恋时代系列(1)晒娃成风,危机四伏
自恋时代系列(2)喜欢和恋童是两回事
自恋时代系列(3)创伤不是家丑